——读章砚长篇小说《浑江晚渡》印象
文/郭玉琴
闯关东对于通晓历史常识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从明清到民国的这段时间,以山东,直隶为主的关内人开始兴起了闯关东。东北作家章砚的家族也是这成千上万移民闯关东时期的淹没在时代里的个体之一。十九世纪,黄河下游连年遭灾,促使黄河下游的百姓疯狂的闯入东北,数量和规模都是历史最高。同时,义和团开始作乱。帝国主义正在趁机瓜分中国。伪满洲国的建立,让东北人民尝到了官府制度黑暗带来的苦果,和外敌入侵下的生活屈辱。他们在肥沃的黑土地上勤劳的耕耘,却因日子越来越艰难遭受盘剥而奋起反抗黑暗时代的种种不公。他们用自己的勤劳与智慧,坚强与勇敢奋力拼搏,展现关东人民生命力顽强的智慧和勇敢追求生命自我生活自由的民族血性。《浑江晚渡》正是以山东人闯关东的移民历史为背景写成的一部小说,在这部小说里,章砚以自己的家族史为丰富强劲的小说素材,以诸城和长白山的风土人情为文学的母本,以张承家族四代人移民迁徙关东后的家园重建困境为情感脉搏,抓住一个家族几代人个体命运的沉浮,红尘男女之间的爱情道义纠葛,以及离乡背井的辛酸坎坷,乱世帮扶的江湖义气,给我们重现了一个时代的个体命运抗争与奋斗的波澜壮阔,以及一个时代小人物之间的恩怨情仇,生死情义,让我们看到迁徙过去的关东人民在肥沃的黑土地上挣扎生活时的勇敢,乐观,坚强,讴歌了一群富有个人英雄主义形象的移民小人物,他们与时代的脉搏共存亡,给特定的历史存照。
小说通篇弥漫着离乡背井群体的乡愁,全书近三十万字。小说的时间从上世纪20年代跨越至40年代,故事的背景融入了很多具有时代标志性的历史事件,譬如文本里开篇写到的杨三贞决定搬家的那一年家里的枣红马两岁,溥仪在日本人支持下到伪满洲国登基二次称帝等。这部小说因为有着明显的作家个人家族史的背景,而被作家定位为非虚构小说。然而我通读文本后认为非虚构依然是虚构里的真实,它不能当家族传记来读,它只是家族史的母本,经过想象和拓展加工后的高度文学化的家族故事。这个家族故事被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和民族伤感,已经是一个时代迁徙家庭的孤独生活缩影,它代表的不单单是某一个家庭的故事,还是那个时代一个移民群体的寂寞苍凉故事。
小说全书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分别以张承和杨三贞的视角展开。前半部分,重点写张承决定从山东举家搬迁到关外开始,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山东汉子张承饱满的人物形象,他重信守义,足智多谋,富有儿女情长,更重大义有大勇,当他看到破碎的家国和暗无天日的制度,就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抗争的大潮中,并和浑江两岸蓬勃兴起的红土崖大刀会以及板石大刀会结下了不解之缘。后半部分则以张承的儿媳妇杨三贞的视角叙述,娓娓道来在张承失踪后,全家人对于张承下落苦苦追寻的经历以及在长白山扎根的过程。杨三贞是集美丽,智慧与独立于一身的女性,心志坚韧,深谙民族大义,当抗日烽火燃遍长白山区,杨三贞目睹亲人死难之后,果断送儿子上了战场。小说的结尾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既没有交代张承的行踪,也没有交代出杨三贞的儿子张广在残酷的红色革命中的生死如何,而是采用浪漫主义手法给出的结局是:“三贞望着红红的江水发怔,她觉得自己花眼了,这哪里是一条奔腾的江水,分明是谁流出来的血啊……”枣红马被赋予象征意义,那是张广离家时骑走的一匹极通人性的马,马在杨三贞母子的心目中都是家人的象征,对它有着亲人的情感。当她跑到江边,看到夕阳余晖下,一匹枣红马向渡口奔来,跑着跑着,只有江水被晚霞映红了一片。一部小说可以是悲剧结尾,也可以是喜剧结尾,但是章砚创作的这样一部恢弘大气的融入地方历史与文化,时代与忧伤,民族情感与乡愁的长篇小说,却意外的给了我们一个传奇的结局。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引领着书中每一个人物的命运,让他们活成我们意想不到的传奇人物,这也许就是小人物带给我们生活的震撼,让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去期待无数种可能的奇迹发生。
全书以两代人的经历完整地描述了张承一家在长白山脚下和浑江两岸的传奇故事。这么多的传奇故事是由无数个与张承产生生活交集的人物组成的一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张承和杨三贞这两条线,从交叉到分离,贯穿的是一个家族的命运和斗争,也是长白山人内心深处对家的执念的淋漓体现。小说除了围绕着张承和杨三贞这两个人物的主干道进行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外,还衍生了人物繁多的分支。例如张承的老婆营氏,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秀,二秀,三秀,石头,以及童养媳杨三贞。杨三贞与石头成亲后的两个儿子,张广,张申,张承的三个拜把子兄弟分别是李歪,孙老烟儿,孙猴子等等。
小说就是构建情节,写好细节,塑造人物。下面我重点来谈谈这部小说里的一些个性鲜明的人物特征。一部长篇小说可以容纳很多人物粉墨登场,给我们描绘出一个时代的社会缩影。小说有主要人物有次要人物,面对众多人物的塑造,最难的就是人物容易脸谱化,让人看不到鲜明的个性。但是作家章砚对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塑造都非常成功到位,注意细节描写,将人物个性表现的跃然纸上。他笔下的人物,不仅主角是熠熠生辉的,例如张承和杨三贞,次要人物也能特立独行,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例如叶凤儿,结拜兄弟闵大,闵二,闵三。全书我数了一下,总共有五十四个人物,这些人物的名字出现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环境里,互相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错综复杂的关系,盘根错节的社会各种势力都在里面,覆盖了官匪,平民,青楼,贩夫走卒,日本人,有着小说情节推动里不同的使命。我们唯有真正循着人物的个性寻找情节的跌宕起伏才能看到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好的小说永远是先找人物后找故事,而不是先写故事后塑造人物。小说是以人为主,以事为辅,也就是说在小说里是人物要走路,才有了路。而不是因为有了事,所以才有人物。举例为证:小说开篇写到杨三贞要搬家,搬家是为了寻找失踪多年的公公张承。而张承之所以离开山东诸城去闯关东,是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有胆有识,有侠义精神的好汉,正是因为他是一条这样的好汉,又身怀绝技,才去做了一件不靠谱的事情。他为人面兽心的孔员外捉鬼,结果在梦境里发现这是一名被冤死的女鬼,女鬼托付他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叶凤儿,他受人之托,重人之事,于是排除万难,带领全家出关到长白山一带去寻找叶凤儿,并且要把从孔员外那里得到的黄金分一半给叶风儿,以此来答谢女鬼对他的帮助,从而在后面牵引出了他和叶凤儿之间的一段传奇爱情。小说用张承寻找叶凤儿为故事引子,从而构建了无数个故事细节,讲述了他在翻山越岭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险境,巧遇到的各种人物,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斗智斗勇的故事,也表现出了他与这些人物在生命交集时所产生的生死义薄云天的情义无价,从而丰富了他的人生,成就了他闯关东的传奇。
我读小说人物,比较喜欢对比人物性格来读。就这篇小说而言,对比人物性格,也是很有趣的一个发现。例如张承和刘铁拐,叶凤儿和杨三贞。张承和刘铁拐都是孔员外的看家护院,但是不同的是,张承出身书香门第,祖上是常熟的诗书之家,后张承父亲张溥中随师父张树声迁徙到山东诸城定居。张承身上有着传统乡绅家庭的文化底蕴,尽管张承的父亲喜欢习武,没有教儿子张承读书,但是做人的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是刻在他家族基因的骨子里的,所以张承行事做人光明磊落,坦荡无私,有节操有情义。而刘铁拐他爹祸害乡邻,横尸街头,他从小是在熟人社会的鄙视链里长大的。他虽然也学了一身好武艺,但是没有武德,爱吹牛,眼睛小,盛气凌人,斗鸡一样。所以张承和刘铁拐这两个人物从一出场到小说结尾都是在人物框架的对称轴上来写的,通过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君子与小人的搏斗,来表现高尚与猥琐的反差。叶凤儿和杨三贞都是具有女性英雄主义的人物,她们相似的地方都是有勇有谋,堪称女中豪杰,所不同的是,叶凤儿属于江湖儿女,她身上具有更多的江湖儿女的潇洒豪迈,豁达和乐观,拿得起放得下。她神出鬼没,多次与张承在逃亡与官匪打斗中患难与共,是张承的红颜知己,也是左膀右臂。而杨三贞是良家妇女,善于持家过日子,她之所以能出头打斗完全是因为她在一个家庭里充当了顶梁柱的作用。丈夫石头在她面前就像弟弟一样,对她言听计从,她有贤良淑德的一面,也有深明大义的一面。她寻找公公的踪迹的同时,也结交了公公在江湖上认识的黑白两道的好友,并且在与公公的这些至交好友接触中,自己的精神慢慢得到了成长,从懂得维持小家庭的幸福安稳到渐渐思想觉悟提高,自觉参与到救济红色革命斗争中的同志中去。她不仅是个体家庭女性中伟大的贤妻良母,也是中国红色革命值得依赖的群众基础。她代表的是千千万万在遭受黑暗制度和日本人压迫后奋起反抗的东北人民中的一个杰出妇女形象。
这部小说含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的制度史,经济史,风俗史,日常生活史。例如临江习俗,带有异国情调,铁筷是从朝鲜传来的,朝鲜人民居白色的屋子比较多,长白山五道沟居民家的房子都涂了白色。小说在描写长白山的季节与气候特点时,也会点出一句:长白山的春天来得晚,长白山的人们喜欢吃唐松花,芸豆这些当地的特产。小说里的张承到抚松县寻找叶凤儿的那一段里,作者对松花江的描写也颇为用心,除了松花江,还有温泉群,仙人桥,长白山的山野景色,散文化的笔调描写更添诗情画意之美,让读者在美的享受中领略人物的个性与地域文化契合的精神气质。
章砚对小说中的人物活动环境的描写也堪称一绝。环境是为了烘托小说故事气氛的,小说环境描写和散文环境描写最大的不同是不能有多余的废话,环境描写必须贴着人物活动。例如在小说前半部分写张承要和刘铁拐比武的时候,书中这样渲染气氛:“屋外,秋阳轻佻地高照着。数只乌鸦在窗外的黄柳上盘桓鼓噪,一时间显得阴气甚重。”这里很明显的渲染出了守夜的恐怖,孔员外受不知名的阴气干扰,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甚至常常连人带被子被人从床上搬到地下。张承决定挺身而出去守夜,一是为了讨好孔员外得到重用,二是想多要点赏银,因为家里经济困顿,老婆孩子都等着米下锅,养家糊口的重担逼着他去铤而走险。然而他的对手刘铁拐却不服气张承的守夜,非要找茬与他较量一番。张承与刘铁拐这两个人的武艺不相上下,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因此他们的比武是充满火药味的,也是充满挑战性的。他们的胜负最终决定谁有资格为孔员外守夜。小说在打斗前有这样一段环境渲染气氛的描写:“秋风初凉,有几枚黄叶飘落,院子里跟散了几锭金子似的,煞是好看。”其实未看下文,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能捕捉到这场比武最后肯定是张承赢的气氛了。
章砚自称这些年写的都是人物传记文学,小说写的少,而他更没有写武侠小说的经验。但是我读这部小说,对他下笔写一些人物打斗场景的招数,动作,都非常的钦佩,感觉他很擅长写武打招式,人物出手拳脚精准到位,精彩绝伦。就拿张承与刘铁拐的比斗拳脚描写为例,书中有这样一段精彩描写:“胡思乱想之间,刘铁拐的飞腿已经狂风一般横扫过来,张承一闪躲过了。未待喘息,一记老拳又扑面而来,这一回,张承没有躲闪,他就势用右手握住老拳,左手虚晃一下,而真正的回招是他打小就擅长的右脚,此时的右脚早已踹中刘铁拐的小腹。张承出腿的时候想到了仁义二字,这是他时常想起的两个字,现在这两个字救了刘铁拐。张承将脚上提了几寸,否则这重重的一踹,一定是在刘铁拐的命根子上。”这一段打断动作描写字数并不多,节奏也非常快,就在三言两语间就将电闪雷鸣的一段激烈打斗结束了,无招胜有招,快,准,狠,稳,突出张承的武艺高过刘铁拐许多,只是高手从来不显山露水而已。
《浑江晚渡》这部长篇小说主要是围绕张承一家从山东诸城迁徙到东北吉林长白山脚下生活的这一段家族历史故事展开叙述历经四代人的命运沉浮的。章砚在小说里很多次都采用了魔幻主义梦境里的方式与现实生活情节接轨。例如捉鬼一节,孔员外人面兽心奸污了木匠叶栓子一家,叶柳氏化身厉鬼来报仇,几次与张承在夜间对话,指引张承出关去寻找她的女儿叶凤儿,在刘铁拐使诈拐走船上张承的妻子儿女时,也是叶柳氏现身梦境指引他在绝望中寻觅到失散多年的师祖张树声,从而力挽狂澜,解救出了张承一家老小。现实主义描写手法加上意识流心理描写刻画,不仅使得情节冲突紧张符合故事发展需要,也显得故事前后上下启承天衣无缝,过渡自然,合情合理,没有生硬嫁接故事的硬伤在里面。
值得重点补充的是张树声这个人物。张树声是一个世外高人,他是张承父亲张溥中的师父,他喜欢云游四海,传道授艺,一生收了众多弟子。除了张溥中外,还有张大全,尹后福,江得胜,小四子,夏山虎,在江湖上享有很高的威望。在张承巧遇红崖大刀会之后,张树声的侄儿张宗耀也加入了大刀会,成为大刀会的会长,张树声成了大刀会的法师,他们一起带领受盗匪骚扰的农民加入会员剿匪,与官府谈判。他们富有一定的反叛精神,但是张承始终不肯加入大刀会,只是出于情义不离不弃保护大刀会的法师张树声。张树声带领的这一班人马和历史上的义和团很相似,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念符咒,求神保佑刀枪不入。这一支人马注定要被官府招安不成绞杀。张承在保护师爷的过程中被追杀,不知所踪,而救了张承一命的官府军王凤后来选择弃暗投明,去跟着红胡子打鬼子去了。张树声是一个除暴安良的英雄人物,他有威望有江湖地位,但是没有符合红色革命思想的火种指引,注定要在大时代的波涛汹涌中走向惨败。作家在这部小说里写了伪满洲国成立前后几十年的东北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较量,最终在红胡子革命出现之后,作为张承家族的继承人之一,他的儿媳妇杨三贞亲眼目睹一个个亲人死去,毅然决然的送儿子去参加红胡子革命,是对死去的红色革命党王凤的革命遗志继承,也暗喻了中国老百姓的出路就是跟着中国共产党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它值得褒扬的地方就在于具有社会正能力的宣传,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作家章砚说,他家四代人都在长白山生活。由此可见,他对长白山这片土地是充满深情的,也是熟悉于心的。每个作家都必须立足本土,寻找到自己的精神地理位置,才能有所作为。家乡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是他文学的母体,他的情感情绪都系于此。《浑江晚渡》这篇洋洋洒洒三十万字的巨著恰是章砚传承长白山文化血脉,为长白山土地上的小人物传奇故事立传,带着一颗赤子之心创作献给长白山这片沃土的一件大礼。
战场牺牲了,名字刻在当地的流均镇红色革命纪念碑上。
(作者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郭玉琴,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80后女作家。以创作文学评论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说。已在《长篇小说选刊》《中国女性文学》《名著欣赏》《文汇读书周报》《中华读书报》《湖海杂志》《北京日报》《北京晚报》《中国民族报》《连云港文学》《散文百家》《石油文学》《短篇小说》《羊城晚报》《爱人杂志》《百家湖》《宿豫文艺》《梦阳杂志》《太湖》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获奖多次。
责任编辑:倪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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