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新森
和喧嚣闹猛的城镇相比,与整齐划一、千篇一律的现代乡村相比,古村梓誉是另一种存在。它被裹揽在婺江源头的绿色怀抱里,襟溪水穿村而过,老建筑承载不尽流年,蔡氏子孙固守着这方深受理学浸染的家园。
也许它的质朴和隐逸未能引起太多人的关注,村子显得静谧而安详。行走在水墨画般的古村,那雕梁画栋的古建筑,那曲径通幽的小巷道,还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宁静风貌,尘封着一个鲜为人知的千年之梦。
春寒料峭时节,我再次走进双溪梓誉古村,在砖瓦青苔和典籍宗谱中,打捞历史碎片,勾连时光岁月,追寻万峰深处的“理学名宗”。
一、安仁里:先人眼里的桃花源
青石板路泛着幽光,粉墙黛瓦鳞次栉比,石桥桥身爬满藤萝,沿着襟溪转悠,老旧气息扑面而来,村口的古树把时光拉回到千年之前。
梓誉蔡氏始祖是周文王第五子叔度公,受封蔡国为国君,从此以国为姓,子孙绵延。到唐朝蔡炉公从河南上蔡南迁到福建,梓誉村先祖蔡元定正是从福建迁徙而来。而这次迁徙同一位宋代历史名人密切相关,那就是朱熹。
如果按照一些历史学家的类比,宋代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朱熹就是其中最闪耀的思想家。朱熹,字元晦,号晦翁,又称紫阳先生、考亭先生,被世人尊称朱子,祖籍徽州婺源,1130年10月22日出生在一个儒学氛围浓郁的家庭,5岁就开始读《孝经》、“四书”。父亲朱松亲自执教,培养他对二程学说和《史记》的兴趣。14岁时,朱松去世,临终前将儿子托付给三位学识也很渊博的先生负责教育,朱熹警励奋发,遍读诗书,19岁考中进士,历高孝光宁四朝,终其一生除了担任若干年地方官外,只在中央干过40天,他把精力主要花在学术研究上,光语录就有140卷,重在思考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探索政治哲学、精神修养的方法,继承和发展了程颐关于“理”的学说,在建阳云谷“晦庵”讲学,世称“考亭学派”,承北宋周敦颐与二程学说,创立宋代研究哲理的学风,即通常说的“理学”。其著作甚多,他与吕祖谦合作的《近思录》,将分散的道学概念浓缩成一整套内在联系紧密的理论体系,成为当时第一本结构严密、论述严谨的儒家基本教义,另一本《四书章句集注》,则收录了从孔子到北宋“五子”时期儒家典籍中的重点内容,是一本权威的道统史,成了元代以降科举考试的参考书。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还有其编写的《家礼》,书中设计的人生各个阶段的礼仪,成为士大夫阶层的规范。
这样一位“程朱理学”的创立者,被尊为孔子之后第二位圣人的大儒,在其晚年却遭到了弹劾。宋宁宗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监察御史沈继祖,罗列“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等十大罪状,上书朝廷,弹劾朱熹,这仅仅是当时把持朝政的外戚韩侂胄导演“庆元党案”大戏的一个缩影,两个派别为了权力之争,进行个人攻击,通过反对“伪学”,除掉政治对手。最终韩侂胄赢得胜利,朱熹被迫罢官回乡,同时严禁传播道学,将传播者视为“伪学逆党”,受牵连者有五十九人,其门徒、好友均被流放罢免。
这段历史在宋代史书上皆有涉及,手头的《蔡氏宗谱》也有简略记载,而最让蔡氏族人感到有底气的是,他们的先祖蔡元定与朱熹有着亦师亦友的特殊情谊。
蔡元定,福建建阳人,人称西山先生,南宗著名理学家,律吕学家,堪舆学家,是朱熹理学的创建者之一。朱熹晚年在建阳考亭讲学,四方学子不远千里前来求学,研究理学,著书立说,与蔡元定等创建学术史上令人瞩目的“考亭学派”,考亭也因此被喻为“南闽阙里”,建阳被称为“理学之乡”,也因朱熹、蔡元定、黄幹、刘爚、熊禾、游九言、叶味道等史称“七贤过化”之乡。朱熹被废黜,殃及蔡家,朱熹的得意门生蔡元定被逮捕,解送道州,一时理学被斥为“伪学”,朱熹被斥为“伪师”,学生成了“伪徒”,宋宁宗甚至下诏命凡荐举为官,一律不取“伪学”之士。
其时,蔡元定之长子蔡渊任金华婺路教授,为免一家倾辄,在朋友规劝下,携子蔡诰避难至东阳城南八十里之顾岭(现磐安县双溪乡梓誉村西之山岭),结庐隐居,安身立命,静等时局变化,再作长远计议。
谁料,翌年,蔡元定病殁道州,蔡渊前往奔丧,从道州扶柩回建阳,嘱咐其子蔡诰,“家祸不知其底,不妨暂留居山里,待日后局势稳定,重回建阳。”蔡诰随后垦地置产,耕读为生,家累日重,定居下来,成为梓誉蔡氏第一世祖。到第三代蔡炎举家从顾岭山里迁至安仁里(现梓誉),此后蔡氏生根于此,子孙繁衍,家族兴旺。取名“安仁里”,让我思索了很久,“安”是期盼平安、安康,“仁”代表理学的核心思想,而“里”即为故里、老家,一字一意,字字含情,寄托着人生理想和宗族愿望。
是什么吸引蔡氏父子选择定居此地?
梓誉虽说是村,但建筑格局如同一座微缩版的城池,琴山、白鹤山与狮山如同城墙,环抱村庄,仿佛天然屏障,西溪和襟溪在村中交汇,水口形成城门,一直沿山岙狭长地带绵延的民居,与周边的山光水色完美地融为一体,自然的惠泽使村庄看去沉静而安稳、灵秀而风雅。当年,堪舆学颇有研究的蔡渊父子,对这里的山川地理定是细细地琢磨、考量过一番。就连几百年后的清代文人、藏书家胡筠在游览梓誉村后,也为这方山水而沉醉,信笔写下赞美诗:“万峰深处有平畴,始信桃源不外求。东转琴山迎我笑,西来襟水抱村流。”
走在沿溪石板路上,风从山谷吹来,几片落叶飘洒路面,明晃晃的溪流如同女子含情脉脉的眼神,让古村明媚生动起来,沿街砖木结构的民居门口张挂着错落有致的红灯笼,显得古意盎然。村中方塘池光潋滟,恍如明镜,映照出周边古建筑,楼影在水中微微晃动,如同模糊的时光记忆。老屋的墙根边,村民有的在闲聊,话着家长里短,有的躺在竹椅上看书,茶杯里正冒着热气,有的刷着手机,怡然享受着多日不见的暖阳。此刻的梓誉,静谧,祥和。
清代“江南五才子”之一叶蓁曾寓居梓誉,并写下“梓誉十景”诗:东溪钓月、南峰插汉、西谷楼霞、北岭樵云、笔架朝晖、鹃埠留春、琴山听籁、石台晓涨、郑坞仙坛、柯岩石室。《郑坞仙坛》写道:“隔断红尘千仞岗,逢一胜迹为谁扬。翠屏不悄秦封树,灵气偏钟君子乡。”村里人说,这些景点依稀都在,常有外人寻芳觅踪。
想当年,蔡氏父子必是被这里的山野气象、钟灵毓秀所吸引,才定心在此安顿。数百年时光的经营,古村有了宏大的聚集,古典和儒雅成了与众不同的气质。每来一次,越发惊叹蔡氏祖先的眼力,选择这么一个山环水绕,光景无边的风水宝地。
二、蔡氏宗祠:族人的精神圣殿
隐身于时光深处的梓誉,每一幢深宅老院都写满了关于“理学”重地和蔡氏家族的秘史,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建筑,无疑是村中祠堂。
对儒家而言,祠堂相对于庙宇,显然有着更深刻的意义。庙宇给人带来信仰,但村与村之间的庙宇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而祠堂就不同了,供奉着共同的祖先,有着清晰的家族谱系,成了维系各地族人的情感纽带,走进祠堂,每一位族人都有一种“落叶归根”的归属感。
在明媚的光影里,一幢气势恢宏、器宇轩昂的老建筑吸引了我们。推开嘎嘎响的木制大门,裸露的木质纹理仿佛老人起伏的经络,触摸得到历史的纵深。
眼前的蔡氏宗祠,不只是一幢建筑,更代表着梓誉的历史文脉和文化根基。这座建筑始建于1420年,1529年遭寇焚毁,明万历壬辰(1592年)才再次落成,留存至今。从外观上看,蔡氏宗祠中正自守、古朴大气,由牌坊式门楼、前厅、穿堂、后厅等建筑组成。门楼为青砖砌筑,房屋采用抬梁式结构,雕饰文雅,华而不俗。宗祠内大多是关于宗族的老旧物件,厅堂正上方挂着叔度公、西山先生等蔡氏祖先像,像前条桌上摆满了祭器贡品,廊檐下挂着珠灯、料丝灯、羊皮灯,幽深庄严中透出几分亮丽色彩。令人称奇的是,祠堂设有厢房,却没有戏台,这在南方祠堂中并不多见。一位民俗专家分析,通常戏台应该是祠堂的一部分,但蔡氏宗祠没有戏台,说明梓誉人在礼乐和民乐上,显然更重视前者,理学思想重了,儒士多了,戏台一类的民乐就不太突出,偏乡俗类的东西就少,这也在情理之中。
祠堂正中的横梁上悬挂着两块牌匾,“理学名宗”和“桑梓誉重”。最为珍贵的,看上去沧桑、斑驳的“理学名宗”四字乃朱熹亲笔题写,字体浑厚、笔力遒劲,是磐安县现存最古老和价值最高的牌匾之一,可以说是镇村之宝。拨开历史的重重迷雾,探究蔡家,发现当年蔡家一门九儒,个个才华横溢,学术颇有成就,让我们来看其中的几位——
蔡发(1089-1152年),字神舆,号牧堂,福建建阳人,西山公蔡元定之父,南宋理学家、文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他的《天文星象总论》精确阐明了地球、月亮围绕太阳转的规律,比西方早400年。他的《地理发微》、《河洛发微》两书收入《四库全书》。晚年,叮嘱其子元定:“为人要忠厚诚实,不可浸于利欲。”西山公的理学思想和文学才能,得益于发公言传身教。朱熹赞其“蔡公平生所以教其子者,不干利禄,而开以圣贤之学,其志识之高远非世人所及。”宋理宗诰谕“蔡发隐居求志,明善诚身,博极群书,力扶正学,阐河洛之教,弘淑诸人,诵横渠之铭,特赠太子太保。”
蔡元定(1135-1198年),字季通,号西山,原籍福建建阳崇泰里,南宋理学家,精通天文地理,“度数、乐律、兵阵,无所不通。四十不受科举,诸臣举于朝,公坚以疾辞。”西山公25岁事师朱熹,与朱熹对山筑庐、夜间挂灯为号,共研理学,一生不涉仕途、不干利禄。朱熹见其学识渊博,称西山先生为老友,不在弟子之列,师友相从四十年。著有《律吕新书》《洪范解》《大衍详说》《皇极经世指要》等理学、律学著作20多册,多篇收入四库全书。常训诸子:步步守着仁、义、礼、智、信,可传子孙。朱熹横遭伪学之禁罢职,蔡元定因羽翼之罪,被贬湖南道州,西山公殁,朱熹来函告子渊,并亲书祭文,“讣音果至,相向长号,若折左肱而失右臂,呜呼吾道其终穷矣乎!天何夺吾季通之速耶?惟君学通古今,道极渊微,精诣之识,卓绝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夺之节,有不可穷之辩,有继往来之功,今不可复得而见之矣。”1207年,蔡元定平反昭雪,初赠迪功郎,宝祐四年赠太子太傅。明嘉靖诏元定崇祀启圣祠。清康熙44年,帝颁赐“紫阳羽翼”金匾。
蔡渊(1156-1236年),字伯静,号节斋,蔡元定之长子,遵父训长从朱熹,对理学深有研究,在前人基础上有所发挥和创新,是南宋理学家、文学家、教育家、易学家。宋朝议大夫宋慈赞曰,“天挺英才,识达广博,克绍厥先,洞明圣学,道深先天,学开后觉,不干利禄,韬光林壑,盛德日新,荣庸天爵,教育贤才,君子三乐。” 其著作很多,《周易训解》《易象意言》两书编入四库全书。其父元定病故后,蔡渊奔丧回建阳,守父墓,奉母亲,留子蔡诰于梓誉,为梓誉蔡氏之祖。
蔡诰(1174-1230年),字芳远,自幼纯厚聪慧,勤奋好学,随父蔡渊长从朱熹,通理学、易学、家学,少成而随父在婺一带讲学,生有五子,教其后代莫忘理学“忠孝节义”“仁义礼信智”之道德伦理。临终时又嘱:“朱公之墨宝,传承之宝也。”
蔡氏一门四代潜心研究理学、弘扬倡导理学,朱熹感其渊源深久,贡献卓然,于是把蔡氏家族定为“理学名宗”,并手书墨宝以赠,这四个字一直保存在蔡渊手中,随蔡渊到了梓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村支书蔡中平介绍,此匾在文革时差点被毁,是村上一位教师急中生智,称他的房间缺天花板,不如“理学名宗”匾拿去一用,村干部答应了,这件珍贵的历史遗存总算有幸保留下来。
而另一块“桑梓誉重”的牌匾,蔡中平解释是,先辈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忘朱熹所给的家族荣誉,从古文的“桑梓誉重”一词,选了“梓誉”两字作村名,提醒蔡氏后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以家族荣光为重,不做辱没家风,辱没村庄名声的事。
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宗祠是供奉祖先和祭祀的场所,又是宣传族史、执行族规,议事宴饮的地方,往往是村中规模最宏伟、装饰最华丽的建筑。朱熹提倡家族祠堂:每个家族建立一个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祠堂四龛。蔡氏宗祠屡毁屡建,现存的宗祠1999年被列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透过祠堂内的历代宗亲世系表、族谱、堂匾、对联,看到蔡氏先辈筚路蓝缕的创业艰辛,还有对后人晚辈的谆谆教诲,走近它,仿佛触摸到这个古村的精神之魂。
蔡氏家族从梓誉开枝散叶,无数蔡氏后人行走大江南北打拼创业,“耕读为本,忠孝传家”的基因已融入每个族人血脉,理学已成为蔡氏家族立家之本,代代相传,就像一条隐秘的河流,流淌在每个蔡氏后人心里。逢年过节,蔡氏宗祠红灯高挂,香烟袅袅,众多蔡氏宗亲陆续寻访故乡,祭祀祖宗,儒家讲究的伦理观念从未走远。
站在蔡氏宗祠放眼四望,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村内建筑全都围绕祠堂这个中心延展开来,这是一种非常向心的“礼制”格局,应该说,梓誉村庄布局非常符合儒学追求。
这里的一石一柱,一砖一瓦,搭建起了物质上的村落和精神上的家园。凝眸沉思,心生感慨,家是人生的起点,也是国家的根基,祖先创造的优秀文化是一种永恒的精神能源,对子孙后代优良品格的形成和塑造是何等的重要,在眼花缭乱且充满诱惑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要找到精神的原乡,从那里吸取行稳致远的力量。
三、“钟英堂”:“木雕诗话”里的理学
如果说,蔡氏宗祠是梓誉村的灵魂所在,那么“钟英堂”则是这个村建筑的标杆之作,它的设计之美,用材之精,工艺之巧,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出了蔡氏宗祠,右侧便是“钟英堂”,素朴的砖墙,黑色的瓦檐,看不出神奇和奢华之处。因为来过几次,知道精绝之处在屋内的“三雕”:木雕、砖雕、石雕。美到何种程度,用一位木雕工艺大师的话说,“江南难得一见”,尤其是木雕工艺当为清代康乾盛世浙江木雕的代表性作品,素有“木雕诗话”之誉。
“钟英堂”建于清乾隆年间(1758年前后),典型的江南三合院、婺派十三间头建筑。从外观上看,白色的马头墙勾勒出大院巨大的轮廓,高耸的屋脊在空中划出几道流畅的线条,经历百年风雨的墙体依然保存完好。这座在动荡和变迁中得以幸存的古建筑,至今仍是梓誉人引以为傲的家族地标性建筑。
从厢房的边门进入,一眼就看穿大屋进深,有正厅三间,东西厢房各六间,各个建筑部件历经岁月磨砺,已蒙上一层醇厚的皮壳,散发着幽幽光泽。那些精致的雕刻吸人眼球,从梁架上的月梁、鸱鱼、雀替、半拱、贴雕等到门窗上的窗格、花板以及柱础、门洞都雕有寓意深刻的纹饰图案,浮雕、圆雕、半圆雕、透雕、平雕、镂空雕,这些出神入化、鬼斧神工的雕刻,将儒家思想、主人情趣以及对生活的向往,经过巧构奇设、刀刻斧凿,淋漓尽致地搬到一座建筑的构件上。
我看到厢房门窗的绦环板上,人物面部在文革时被铲平,雕板风化严重,已看不出凿刻痕迹,但神韵犹存,其中两块雕刻了北宋杨家一门忠烈、贤臣刚正不阿的情形和杨家子弟的爱情故事。大厅明间雀替题材为“隋唐演义”“三箭定天山”“丁山请缨”“张良拾履”等戏文情节,山墙前檐梁雀替为“渔、樵、耕、读”。大厅四琴坊,分别以蜂、鹿、猴、鹊组合,鹤、鹿、马组合,喜鹊与狮子组合,羊与喜鹊组合雕成,琴坊与牛腿连接处的花斗用荷叶造型,配以松、梅、莲等图案,寓意封侯爵禄、喜报福寿、喜气洋洋、喜事临近、富贵连堂,日常中所见的飞禽走兽、鱼虫花草、山川林泉带着吉祥的寓意,刻在宅第的梁柱砖石之间,在浑然天成中巧妙地表达出建筑主人的精神指向。
抬头仰望,正厅上方的三根镂空雕刻横梁,更是整座屋宇的巅峰之作。中间的横梁雕有群狮戏球图,俗称九狮抢球,在民间,狮子是“驱邪、避鬼、祈福”的瑞兽,“狮”与“事”谐音,意为事事顺心,事事如意。左边横梁雕有百鹿图,右边一根则是仙鹤图,“鹿”通“禄”,有“福禄双全”“高爵丰禄”之意,“鹤”则隐喻“一品当朝”“松鹤延年”,镂空的草木花卉、飞禽走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真乃巧夺天工。
龙,是威严、智慧、祥瑞的化身。龙,凝聚着千百年的艺术与智慧,演绎着穿越时光的民间精神。“钟英堂”处处显现龙的影子,牛腿雕拐子龙、倒挂龙、菱龙,单步梁雕刻鱼龙、草龙,月梁两端雕刻龙吐水纹、草龙等图案。整个建筑空间群龙腾舞、神龙呈祥。在封建礼制甚严的情况下,作为旧社会地位卑微的木雕手艺人将情感揉进岁月,智慧寄于双手,梦想随心而动,在木雕龙的世界里表达了对平安和丰收的祈求,对美好生活的深情向往和不懈追求。
在穷山僻壤间,有这样一座出神入化的奢华宅第,实在是人间的大幸。我很想在大院里找到建筑主人的照片和画像,可惜未能如愿,我凝视着木雕上的各色人物,试图找出主人的影子,还是一声叹息。好在中堂上方的木牌清晰地介绍:钟英堂主蔡亨洪,清乾隆乙亥年进士,取“钟灵毓秀,英贤聚集”之意,1999年8月29日与蔡氏宗祠同列为省文保单位。眼前的“钟英堂”屡经磨难,身板不再硬朗,一些花窗和木梁,缺失的缺失,腐朽的腐朽,留下的骨架依然想象得出当年家族的富庶兴旺,还有文士雅集,高朋满座,谈笑风生的盛况。
蔡亨洪的发家,有说靠经营火腿、茶叶成为富甲一方的乡绅,也有说靠在杭州经营饭馆赚到钱的。不管怎样,当年的钟英堂主应该是实力雄厚的大户人家,要不然无法遍请名师高手,花巨资建造这样一座炉火纯青的传世佳作。《梓誉蔡氏宗谱·蔡明经尔广翁行传》载:“翁讳亨洪,字尔广,由太学入贡。早耽儒业,积学能文,尤长于画,天固赋以敏慧之资……余与翁里居,隔远,恨不获亲炙道范,然翁之画巧夺天工,远迩竞传。予观其画,而想其灵珠之独握,闻其言,而羡其雅度之天志。”原来主人蔡亨洪不仅是饱学之士,深受朱熹理学影响,而且能工善画,具有独特的审美眼光。我们看到木雕技艺精湛外,还发现墙体用的是手磨方砖,台阶用的是长条青石,天井中还引进溪水,挖有鱼池,置有花坛,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整个建筑浑然一体,格调高雅,的确是匠心之作。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幢建筑还是蔡亨洪亲自设计,从建筑画图、木雕选题到选材选料,均有主人的巧妙构思,选取的一些图案都注重气节品德,讲求的是以理统情,自我节制,发奋立志,强调人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建筑的形成和装饰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完整地呈现出扎实的儒学功底。“西山道脉振东南,应有人恢河洛诸”,“钟英堂”内的这副对联,道出了屋主营造此建筑的深意所在:西山先生的理学思想享誉东南,作为后人当好好传承和弘扬。
时光如流,蔡亨洪留下的诗作、画作已无处寻觅,而他倾其所有、苦心孤诣建造的“钟英堂”却成了江南民居的经典,其意义不仅仅在于建筑本身,更重要的是用独特的建筑艺术语言,诠释和延续着“理学名宗”的悠久文脉。
四、村史馆:浓缩的理学名宗史
梓誉仿佛一部大书,每一幢建筑都有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时空交错,情节繁复,一时半会难以理清,就像村内曲曲弯弯的里弄巷道,走得进,找不出。许多人懵懵懂懂地听了老半天,只记得这个村同理学有关,同朱熹有关,却很难从远去烟云中找到一条历史的主轴。
梓誉村史馆的出现,让理学的传承和村庄的历史变得脉络清晰。
沿溪一幢古旧的砖木结构房子,虽不是精雕细琢,经过整修,刷上清漆,显得倍有精神,这是蔡中平的祖屋,而今这里成了村史馆,五间房子陈展着程朱理学名人、梓誉村史、知名乡贤,还有村民书画作品,成排的白炽灯将整个展厅映照得亮堂而温暖。那些史上的大儒和蔡氏的先贤,微笑地注视着来往的过客,也许他们也欣喜每一次与今人的美好遇见。
我仔细地从“理学的产生”读到“理学名宗的由来”,从朱熹、周敦颐、程颢、程颐等理学奠基人看到蔡氏九儒,一字一句读了朱熹生平、朱子家训。回过头,对中平说,你这五间老房子无偿给村里办村史馆,值!憨厚朴实的蔡中平应我,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外地人在馆里转一圈,理学和村史就有概念了。我说,这不仅是一个村史馆,还是一个传统文化教育馆,一眼看过八百年,历史烽烟尽在眼前。
村史馆的资料,全是蔡氏25代孙蔡琪星收集整理,以前每次去,都能看到他矮小、瘦弱的身影,这次却不见人影,一问才知道,蔡老师前不久病逝了。我怔了一下,“平时看不出来啊。”“一直都在吃药。”“蔡老师,为村里文化挖掘做了不少事。”“是啊,没有他,村史研究还接不上。”在与中平对话时,我的眼眶一热,心头一酸,哽咽地说不下去。
沿着襟溪往里走,走到蔡琪星家门口,发现房门紧闭,家人也出去了。蔡琪星是个乡村退休教师,返村闲居,开家小店,本来也不是语文老师,在帮村里修宗谱时迷上了蔡氏家族史和地方文化。这些年,对村史和理学名人的痴迷让他一发不可收,相继撰写了两本关于梓誉的书稿。记得2017年5月,我第一次与他见面,他给我泡蜂蜜茶,削苹果,然后与我谈书稿内容,还很谦逊地要请我帮他改改。当时已75岁的他,思路敏捷,字斟句酌,满身乡土学者的气息。他领我到门口的黑板报前,一字一句念他拟写的村歌歌词:襟水环流,琴山幽幽,山间桃源藏锦绣。理学名宗,誉重流长独存流。耕读传家,诗伴星斗,贤田贤孙,誓将理学传千秋。宗祠巍峨,古韵悠悠,古村旧风育新秀。理学名宗,誉重流长,蔡氏后裔竞风流。灵秀故里,岁月浓稠,重文重义,桑梓誉重写春秋。如今,蔡老师略带沙哑的诵读声犹在耳畔,身影却已飘零,他留下详实、厚重的史料以及一手创建的村史馆,成了梓誉村宝贵的文化财富。
深入古村肌理,仿佛置身于旧时光,数百年的光阴在我们轻松的步履间一晃而过。老宅终归是老了,墙体倾斜,构件残缺,屋顶颓塌,好在乡村已安排人在修缮,那些念旧的老人始终不愿搬离,任凭世道沉浮,炊烟照样升起。古村虽然人口渐少,但村容依旧整洁,庭院的花木照常盛放,村民之间和谐相处,每个人脸上写满知足的笑意。清澈的溪流、清幽的古巷、清雅的老宅,构成了一幅完美的艺术画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恪守祖训,耕读传家,信义为本,发愤图强,不断创造着新的成就。
蔡氏族人仕途最旺的时候在南宋,迁徙到梓誉以后,科举荣光渐渐黯淡,但崇学重教之风仍未改变。我在村里看到一个祖上定下的老规矩仍在延续,每家每户门廊上挂着一个旧竹篮,写过字的纸必须扔在里面,不能随便丢弃或践踏,装满后拿到村口的文昌塔焚化。为鼓励蔡氏后人勤奋读书,历代村规都有“养贤田”制度,考中功名的学子可得一分“养贤田”以示奖励。这些规矩体现了蔡氏族人对文字、文化由衷的敬仰。梓誉人历来重视办学,解放前设有3个蒙馆,解放后曾办过高小、初中、高中,如今,对考上大学的学子仍有奖励,许多蔡氏后人在机关工作,在大学任教,大学毕业生遍布县内外各行各业。
传承家风创新业,秉持家训闯天下。蔡氏后辈将眼光投向了商贾之途,该村20多家相框企业一度垄断整个义乌市场,相框产品一枝独秀,全国各地客商进村订货。更多的族人走出村庄,从事建筑、食品、工艺品等行业,发展空间不断拓宽,创业足迹越走越远。年轻的蔡红亮就是众多梓誉创业者的典范。他当过机电维修学徒,开过一家电器维修店,但始终没赚到钱,后来在杭州承包了便利店,赚得第一桶金,5年后开出140多家连锁店,年收入1.5亿元,随后,直奔互联网电商,4年营收突破10亿元,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创立的“百草味”品牌享誉大江南北,如今他又创立“自嗨锅”新品牌,风靡市场。自嗨锅属于方便健康食品,不用火不用电,一杯凉水就可以加热做出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武汉发生新冠肺炎疫情,医务人员吃不上热饭,他当即捐出价值500万的自嗨锅救援物资,昼夜兼程送到武汉多家医院。接着,他又向深圳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志愿者、环卫工人捐赠总价值达70万元的食品。“感谢!前方有你,放心!后方有我!”这句由自嗨锅发起的口号,蔡红亮身体力行在做,在救援最紧急、最需要的时候,他宁可不卖,也要先捐出去。信义和仁爱,就像遗传基因,无论走到哪里,始终烙刻在蔡氏后人身上。
富裕起来的梓誉人将办厂、经商换回的财富,建起了足可与城里人相媲美的现代化小区。蔡中平新家安在梓誉新区,与老村相比,这里规划更大气,建筑更合理,有排屋、有高楼,道路宽敞,花木葱茏,据说是目前磐安规模最大、环境最美的农村社区之一。小区新建,根脉相连。一到新区入口,我们就看见立着高大的乌石牌坊,四柱墩立,壮观巍峨,雕龙刻狮,匠心可鉴,“桑梓誉重”四个鎏金大字庄重浑厚,两边对联溯古追今,“梓乡存古韵尚有堂构精工宗祠重誉”“理学续新篇可见人才辈出局面宏开”,昭示着古村悠远的历史和今日之风貌。我们漫步小区,庭院、茶席、盆景,真有点惊诧这是农村社区,坐一下,喝杯茶,吃块糖,暖心的话语、亲切的招呼,乡音乡情纹丝未变。
当我们转了一圈,从小区出来时,迎面看到牌坊的另一面,“九儒遗风”四字居中,两旁刻着“襟溪钓月幽涧弹琴十里澄波高士曲”“笔架留晖苍松弄影四周静壑古贤心”,道尽了梓誉的山水风光以及蔡氏后人的恬淡心境。中午,蔡中平在家里招待我们,冬笋咸菜腊肉煲、萝卜皮炖豆腐、山野菜,还有土锅蒸的玉米饼,满满的家乡原味,好几个文友连吃了几个,大呼好吃、过瘾。房子宽敞明亮,用的却是老旧八仙桌、褪色长板凳,中平说,不是买不起新的,红木也买得起,就是这些老家当用起来特别舒心,一直就没换。我想,没换的不仅仅是家当,而是蔡氏家族不变的初心。
有人说,梓誉之美,美在山水。村庄三山环抱,襟溪一衣带水,座座石桥把错落有致的古民居紧连在一起。梓誉人享受着山水恩泽,整个村落稳重中不失灵气,古雅中不乏清秀。有人说,梓誉之美,美在建筑。村内古建遗存丰富,各类合院有13座,古桥10座,那些精美的雕刻艺术,意象的美学结构,丰富的文化内涵,远远超过了建筑本身,是一部乡土建设艺术教材。
是啊,秀美山水与古老民居和谐共处,自然景观与人文内涵交相辉映,这样一座清新如雨过天晴,沧桑如斑驳岁月,厚重如大地山川的古村落,人们没有理由不被吸引,不为之倾倒。“桑梓誉重育仁德,理学名宗传道义”,这副悬挂在村历史文化研究会门口的红对联,时时映现在我眼前,我想,梓誉之美的内核或许就在这里。多少个来来回回,多少次寻寻觅觅,就为找到这深藏的古村密码。
(作者单位:中共磐安县委宣传部)
责任编辑:倪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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